[45]葬礼_筵席以外【骨科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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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45]葬礼

  来邻省探望的白夏莲和赵国平既没地方吃也没地方住,很快便被赵白河劝走了。除夕夜人被撞飞,过新年昏迷在床,这个年他实在过得不明不白。

  躺到大年初十取了留置针,总算能下床简单活动的时候,陈石和孙小妹也过来探望。这两人才搞上不久,正处于干柴烈火的蜜月期,哪怕是在师傅面前也不懂克制。他们坐在床尾没问候赵白河两句,就自顾自亲得口水乱流,陈石那无处搁置的双手,挠得孙小妹一对大奶子到处乱晃。

  赵白河跟看片似的,实在心烦,便摇摇晃晃起身,一瘸一拐出去接水喝。可回到病房时,陈石和孙小妹已然衣衫不整双双爬上了赵白河的病床,纯纯是把医院当成了主题情趣酒店。

  人家毕竟用整整一果篮订了这间房,赵白河又怎么好意思将正在兴头的好徒儿扫地出门?

  从门口退回,孤身来到走廊的尽头,赵白河透过玻璃望向阴雨绵绵的窗外。楼下的花坛里一径白玉兰正吐着苞,他盯了一阵,却也没觉得心情有好上多少。

  他不喜欢医院,这里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毛病。

  例如此刻左侧病房里同样被车撞进来的人,相较之下,劫后余生的赵白河已经没什么可抱怨的了。这人四肢截去了俩,记忆有了障碍,此时正因为头外伤的继发性癫痫在病床上口吐白沫,两个护士死死按着,也没能控制下那不停抽搐的身躯。

  这不就小姨的母猪疯吗?这个赵白河熟。曾经他和周檐一人负责一条腿,累得满身大汗的同时还不忘安慰身旁的表弟道:“你还按得住吗?劲真大……劲大没关系啊,说明小姨吃得好,身体结实着!”

  此情此景,他又不禁想起周檐那个神神叨叨、无端发癫的妈来。

  周檐他妈的疯子病是怎么也治不好的那种。白夏莲在桌上没少骂妹妹,却又带着白冬梅四处求医找高人,最夸张的时候整一个月都没回过家。科室主治、隐退中医、道观祖师,白夏莲带着疯子妹妹踏遍了整个省,可折腾到最后徒劳无功,白冬梅的心智甚至退回到了小时候,只知道缠着白夏莲这个姐姐,连自己有个儿子都想不起。

  于是,白夏莲将希望放在了全国。她从银行取出了毕生积蓄,考虑要用这笔钱把妹妹带到西藏的佛教圣山做些法、驱个邪,看能不能求个佛祖保佑。

  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只可惜佛祖的庇佑还没来,小姨就自己急着上了西天。

  小姨那场在老家举行的葬礼没见着多少亲戚,村里人估计也嫌神经病晦气,来帮忙的都没几个。

  “白大姐,有件事想和你谈谈……”

  “怎么了?”

  “那个,你叫我们来之前,也没说清楚是自杀呀……这个很难办的……”黄袍道士支支吾吾,故作为难,“这种要额外做法事的,不然就怕亡人心怀怨念,难以超生,变成厉鬼闹到家里来啊!”

  道士搓搓手指,意思就是得加钱。

  “什么厉鬼!你他妈嘴巴给我放干净点!”白夏莲听了这话鬼火直往头顶上冒,对着道士就是两脚狠踹,“要做就做,不做就滚!少给老娘来这套!做白事的那么多,老娘去找别家就是!”

  在白夏莲一顿叱骂之后,笳乐的梆子终于敲响了第一声,铜锣唢呐不合节奏地相继挤入,念经的道士也戴上他的小蜜蜂扩音器,囫囵哼起往生咒。这场冷清的丧葬总算是开始了。

  赵白河和白夏莲一起搬东搬西,沉重的钢管一节节拼衔起来,蒙上红蓝白三色塑料布,在院坝里搭成了个简陋的灵堂棚子。遗照、香烛、贡品,不多的花圈,一切摆好,白夏莲又指了指棺材旁边,那个对着火盆烧纸钱的侄子。

  她向赵白河耳语一句:“你当哥的,这几天给我把周檐看紧了!”

  周檐都坐在火盆前两天两夜了,谁也叫不走,还能怎么看紧?

  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赵白河搬了个板凳,挨着周檐坐了下来。纸钱的黑烟又熏又呛,他看着表弟青白瘦削的脸上只有火光,没有血色,却只能非常不礼貌地回想起对方和自己打过的那不多几炮。

  好像才十八岁吧,妈就死了,这么大个人以后谁来疼啊。

  想到这里,赵白河一把夺过周檐手中的黄表纸,将表弟的脑袋硬按到自己的肩膀上:“要是累了你就靠着歇一会儿,我来帮你烧。”

  小姨的很多事情,赵白河也只是听说。

  那天,周檐那位只在传闻中出现过的有钱老爹竟然亲临乡下,而他不辞辛苦来此的目的只有一个,就是把高三快毕业的儿子带去国外念大学,接受所谓精英教育。

  周檐坚定回绝了父亲,却没想到白冬梅一见了旧情人,疯都发起新花样来。她神神癫癫扑上前夫的身子,嘶吼说:“我就知道你来救我的!我跟你回高楼房!这里都逼我吃药,吃红薯,打死他们!把他们都抓到监狱去!”

  外婆上去拉自己女儿,却反被推倒在地起不了身。这爸来得莫名其妙,像是突然才想起有这样一个半大儿子似的,周檐看着堂屋里的一团糟,抄起扫把便将这个添乱的男人赶出了家门。

  “你给我滚!”

  既然不受这家人待见,那也没必要讨好,男人不再留念,坐上自己的宾利便驶离村子。而这时,白冬梅又像个阴魂不散的女鬼一样,趁周檐扶起外婆的空隙,从破旧的老屋里披头散发地就冲了出来,她一边跟在车后狂奔,一边还大叫着“救我!救我呀!”。眼看就快追不上对岸的轿车,白冬梅竟然一跃跳下湍急的河流,是拿命和前夫赛跑。

  疾驰的轿车直到消失也没踩过一下刹车,在河里差点被湍流冲走的白冬梅让岸上围观的村里人看够了热闹,最后还是安顿好外婆的周檐纵身下水,将自己母亲捞上了岸。

  那天之后,白冬梅受凉生了一场肺炎,接着就像开化似的,不叫也不闹了。她记忆恢复了不少,和正常人一样在家中做起家务、照顾起行动不便的外婆,还嘱咐儿子最后三周时间安心准备高考,一定能上个好大学。

  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就在所有人都认为风波已经过去时,她却毫无征兆地吊死在了家中的房梁上。

  周檐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。急救车和警察赶到时,他没哭也没闹,只是呆滞地坐在双眼暴突、舌头外伸的尸体旁。那些因痉挛和大小便失禁而产生的污秽,一大片糊在周檐身上,在五月末的闷热天里熏蒸出极不可闻的恶臭。

  总之死得是很不体面。

  至此以后,周檐没再说过一句话。有人说他已经被吓傻了,有人传他脑子里也遗传了些毛病,还有人抨弹他一滴眼泪不掉实属不孝,估计早就在期盼这个碍事的精神病妈妈早点归西。

  想到这里,赵白河将黄表纸往火盆里一扔,又看了眼靠在自己肩膀上打盹的表弟。原本话就不多的表弟现下更沉闷了,赵白河叹了口气,伸手从后面搂紧了周檐的臂膀,让表弟能更近、更稳地靠在自己怀里。

  他们两人唯一一次离开火盆,是去镇上为白冬梅办销户手续的时候。

  办丧事的那几天,天天都晒着大太阳,从村子到镇上的那条新修的水泥路被烤得青烟直冒。赵白河趿拉着人字拖跟在一言不发的周檐后边,他陪着周檐几天没睡,脑子昏昏胀胀,走得也有些乏力,只感觉火烫的路面歪斜畸扭,胶融了一般,在吃他的塑料鞋底。

  他和周檐一路走到镇派出所,户籍窗口,将死者资料递交过去。周檐坐在柜台边上填表,亲笔书写母亲的生前信息,赵白河站在表弟身旁,身上刚起的汗被屋内的空调冷气吹透,帮着工作人员一份一份地清点资料。

  小姨的身份证剪下一个角后便被退还回来留作纪念,小姨的死亡证明上红色印章刚好盖在了自缢窒息的正上方,掉了壳子的户口本里,也被抽得只剩周檐那薄薄的一页。

  赵白河接过户口本,却发现身旁的表弟不知何时开始,一动不动停了笔。他顺着表弟凝滞的目光看去,在民警身前斜放着的电脑屏幕上,是一份陈旧的、没来得及更新的户籍档案。

  旧照片里的疯姨妈没有被药物折磨出的臃肿体态和无神双眼。柔软光润的卷发,嫣然甜蜜的笑容,总算是让他想起了自己和周檐初次相见的新年,那个喜欢鞭炮和网课,无忧无虑的表弟,也想起了那晚和自家老母吵起架来,气势凌人不输威风的得瑟女人。

  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赵白河眼底涌出一阵酸楚,心想这姨妈怎么就舍得走了,户口一销,跟没在人世住过似的。

  周檐咬着下唇直勾勾盯着屏幕里那张照片,本就没什么血色的嘴唇,被牙齿咬得更加惨白,红丝丝的双眼上蒙着层水,颤抖的鼻息,越来越急促,越来越失调。赵白河刚想拍拍周檐肩膀安慰下表弟,手下却一空——这几日来一直安安分分、声也不吭的周檐将笔往桌上一扔,头也不回飞跑出了派出所。

  “周檐?周檐!你要往哪儿去?!”

  赵白河对着里外摆动的玻璃门大叫,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。

  再怎么疯癫,亲妈就是亲妈。

  赵白河一把抓起面前的资料,对着民警道歉说:“不好意思小孩子受不了刺激,我们等下再来办!”

  赵白河捧着一大堆单子本子,紧追表弟奔了出去。兄弟俩一前一后穿过街道。赵白河没管那些被撞得趔趄、破口大骂的路人,也无视了向他打招呼的社会兄弟,只盯着表弟那时大时小,却怎么都追不太上的背影,拼命地跑,拼命地跑。

  水泥路两边的泥沟里,扔着些别人吃剩的瓜皮烂橘,鲜美甜腻的果肉,被太阳晒得狠了,蒸出一阵阵馊气与酵酸。周檐身上穿的是那件赵白河传给他的天竺棉衬衫,下摆猛烈招翻,在阳光下反着灼灼的白,尖刀一样劈穿赵白河的睫毛,戳得他两眼发痛。

  赵白河边跑边喊,喘得喉咙干疼,也不知道表弟到底要跑去哪里才是个头。一直到跳下一道土坎,看着周檐跨进一片水稻田中,他才意识到,这片田地再过去一点,就是那条河。

  那条河小姨跳过,又深又急,在每年的丰水汛期,总会淹死那么几个不要命的弄潮儿。

  见周檐也朝着河流的方向跨去,赵白河顾不上这么多。他把手中的材料文书往身后一扔,咬咬牙在漫天飞舞的死亡证明、残疾人证、户口本页之中,也一股劲跳入了泥泞的水稻田中。

  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“周檐,你别傻!我不会游泳啊!你先等等我!”

  赵白河穿着人字拖踩到水田里,双腿在泥淖中往下陷进去好深,几步抬脚,拖鞋便留在泥地里不见了踪影。

  谁还管他这么多!

  他赤裸着脚往前艰难地踏着步子,分蘖旺盛的稻子在五月高比人腰,叶片的锋芒,在他的胳膊小腿割出密密麻麻的血痕。赵白河忍着遍布全身的疼痛,光脚踩着泥地里硌人的尖石,死命伸手,抓空好几次差点绊倒,才总算是拽住了表弟的后领。他一把将对方扯回,接着便牢牢环抱住表弟不再放手。

  二人拉扯间失了平衡,双双栽倒在了寸步难行的水稻田里,溅起一片脏污的棕色淤浆。倒地的周檐在挣扎中吃了几口浑水,赵白河也被烂泥糊得睁不开眼,却只将表弟死死箍在怀里,死死箍着,死死箍着,不留一点动弹的余地。

  “檐檐,我也是你的亲人!你冷静点!我也是你的亲人!”

  周檐使尽了力气也没挣开赵白河的束缚,什么话也不说,一口啃上了赵白河的肩膀,赵白河强忍着肩上的疼痛没有吭声,却听见耳边传来低哑的“呜呜”声。

  为了不哭得狼狈,哭得嚎啕,哭得不成人样,周檐拿赵白河的肩头堵住了自己的嘴。溃堤的堰塞湖一般,这么多天,这么多年,终于找到了出口,终于在表哥怀里哭了出来。

  “为什么,为什么……我是不是哪里没做好,她凭什么就不要我了啊……她还让我好好高考,为什么啊……”

  “我不是故意赶走爸爸的,我也不知道会这样……哥,我是不是应该答应爸爸,是我没把妈妈看好……”

  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赵白河任由表弟啃咬,如果这样就能让表弟好受一些,那他巴不得自己浑身上下都被咬烂嚼碎。暴烈的阳光像一场大雨,将水田里的泥臭味在溽热中掀起,花蚊蠛蠓,一群群赴来,在吸他的血。赵白河听着周檐那些含混不清从牙缝间挤出的悲鸣,只觉得自己的心都在汩汩地冒着血。他紧紧勒着周檐的身躯,直到压在一起的肋骨都走了形,表弟背脊上那一节一节棱棱的硬骨,剧烈地颤抖起伏,磨得他膀子发疼。

  赵白河一向觉得只要人死了,那哭得再大声也救不活。但此刻抱着抽噎不止的表弟,他却只恨那抛下儿子就走的姨妈再也听不到这哭泣,若是真有神明菩萨,听了这哭声后能行行好让周檐再和母亲见一见,那就由他去求,跪着去求。

  在哥哥怀里终于发泄得累了、疲倦了,周檐才松弛下来,气断声吞,一颗脑袋沉甸甸地耷在赵白河糊满血泪的肩上。

  周檐折腾得筋疲力尽,手脚脱力站都站不起来。赵白河勉强揩干净表弟的脸,将表弟驼到了背上。他们两个人都一身的烂泥,赵白河背着周檐,一步一步赤着脚,踩出水田,往老屋的方向踏去。

  回家后,赵白河帮表弟洗干净身体,又将他扛上阁楼塞进了被窝。可没过多久,周檐就迷迷糊糊发起了高烧。赵白河守在床边看顾起表弟,喝水、吃药、擦酒精,直到下葬当天都没离开阁楼半步。

  小姨的一生曲折起落,死也死得突然,可偏偏葬礼举行得相当顺利,一点岔子没出,搞得像人活着就是为了筹办这最后一场送别会似的。前几日有气无力的笳乐越吹越响,道士做完终末的一道法事,便询问家属需不需要开棺再看亡人最后一面。

  “看个屁看,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看的!”白夏莲伸手,往棺材头上啪地一拍。

  于是,一枚枚六寸长的粗铁钉,一下一下,被敲进了小姨的棺材板。赵白河在阁楼的窗边看着,那铛铛的声响,像把铁钉也一同扎进了亲人的肉里,听得人心都蹙缩紧了。他轻悄悄关上窗户,免得死人折磨活人,让周檐觉睡不安宁。

  白夏莲悄悄抹了把眼睛,便拿上魂幡,指挥着一条龙抬上棺材去了坟井。

  赵白河踮着脚,也走向门外,想着自己也该送小姨最后一程。

  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“哥……”周檐突然开了口,“不要走,你不要走……”

  他发着烧,这样小件事情,也说得像乞求。

  赵白河立马打消了离开的念头。

  “不怕,我哪儿都不去,就在这一直陪着檐檐。”赵白河又坐回床头,他拿额头顶上周檐的额头试了试温度,又亲亲对方的额角,新拧了块湿毛巾搭上,“你放心睡,我哪儿也不去。”

  一直守到几夜未眠的表弟总算是安静睡着,赵白河才走下阁楼去换盆冰水。黄昏的院坝里空无一人,终于清净下来,只留了芜杂满地的黄纸白钱。

  他路过小姨的房间门口,里头净是些遗物。棉袄与病号服,吃了一半的药瓶,还有自己以前带着小姨复健用的乒乓球拍子,这些无主的东西,之后都会一并烧弃。

  赵白河钻进灵堂,恭恭敬敬又为小姨上了三炷香。他看了一阵那黑白色的遗像,只觉得嘴里没有滋味,便从屁股兜里摸出根烟,叼着点上。

  那个时候他抽的还是万宝路的蓝莓双爆。牙齿咬破爆珠,甜腻的果味、焦油的糊气,一并冲上了他的天灵盖。这烟抽得他直犯恶心,没到一半就给扔了。

  他低骂一句“什么狗屁”,心想以后再也不抽这号烟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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